王桂政和他的卡车。受访者供图

作者 | 中青报·中青网记者李 强

编辑 | 从玉华

1月2日，卡车司机王桂政怀着与两个月前完全不同的心情，再一次驾着他的“鲁”牌卡车驶向郑州。

“高兴得很，打心底高兴。”王桂政告诉中青报·中青网记者，如今，他终于能够像三年前那样，天南海北地跑车而畅通无阻，不用再担心途经高风险区域，不用再担心下高速时被贴封条，也不用再担心核酸结果超期下不去高速。“完全放开之后，跟三年前没什么太大区别。”

跨过2022年，属于一名卡车司机的日常，正在慢慢回来。这一次，在途经郑州航空港区北站高速出口时，他像两个月前去时一样，掏出手机，再次记录下“卡车入郑”那一刻的视频，并发在了他的短视频平台账号上，“希望我们越来越好，愿所有人平安健康，启航2023。”

但两个月前，这名35岁的卡车司机仅因为送货到郑州，却意料之外地见证了一场原本与他这个山东人毫无关系的徒步返乡大潮。

在仅有的4年卡车司机生涯中，王桂政拉过草莓，拉过口罩，唯独没有拉过人。也正是上一次的郑州之行，打破了他从业以来的职业禁忌——货车车厢不得载客，这是《中华人民共和国道路交通安全法实施条例》中的明确规定。

那时，打破这条职业禁忌的，并非只有他一人。2022年10月下旬，由于疫情形势紧张，郑州富士康工厂发生了“离厂返乡潮”，但当时的郑州交通受限，不少河南籍工人无奈之下选择沿着高速公路徒步返乡，去开封、商丘、漯河、南阳等地。

途径郑州的许多卡车司机则在高速公路上目睹了那罕见的一幕——一群群青年、中年人结伴而行，带着行李、食物和水，昼夜不停地走在高速公路上。于是，许多卡车司机像王桂政一样，在高速公路上靠边停车，送徒步返乡者一程。

10月30日那天，王桂政在高速公路上往返3趟，无偿帮助数十位富士康返乡者。路上，他也看到不少挂着黑、辽、皖、陕、晋等地牌照的卡车司机捎带返乡者。如今，他并不知道那些被他送回老家的打工者近况如何，只是照旧一个人每日跑车，装货，送货，卸货。

他记得，当初，有人想留下他的电话，也有人想跟他拍个照片，都被他婉拒。“我不图这个。”王桂政说，“我就图我自己心安理得。”

出于想把这件事记录下来，他将行车记录仪里拍下的视频发在了短视频平台上。视频又恰巧被他的家人刷到。王桂政说，家人起初特别不理解，那会儿正是河南郑州疫情严重的时候，他是拉着消毒水、酒精、口罩、方便面、矿泉水等救援物资进去的。

“我当时就告诉家人一句话，我说，这个事情我要不做，可能后悔一辈子，我做这个事情，大不了隔离7天或14天。”王桂政说，“我不想看着他们就遭这份罪，能帮就帮。”

事后，不少河南网友对他表示感谢，有人说，如果他被罚，愿意承担罚款；有人说，“有时间来洛阳请你喝牛肉汤”；有人说，愿他以后每次出车都一路顺风。

那次，他也被那群返乡者感动了。

2022年10月30日，河南郑州，卡车司机王桂政在高速公路边停车，拉上4名徒步返乡者。受访者供图

他清晰地记得，那天第二波25名返乡者正上车时，一辆警车突然停在了卡车后，下来两名交警，一时间王桂政慌了。“我心想，哎哟天呢，完了完了，又要扣分。”他说，随后交警让他出示驾驶证、行驶证，他就从口袋里掏出来递给了交警。

“交警刚要说话，车上拉的人就一起在这儿说，‘警官求求你了，你千万不要罚，千万不要罚’。”王桂政告诉记者，后来交警交还给他驾驶证与行驶证就离开了。

王桂政原本也很担心，如果被警察逮住货车车厢载人，将面临被扣驾驶证分数，以及罚款的危险。但当这群返乡者一同向交警为他求情时，“那一瞬间，我感觉我都绷不住了”。等再送第三波人时，他更安心了，在高速出口“卸人”时，当地的交警和路政都在，但未阻拦或开罚单。

送完最后一波人，已是夜里，一位返乡的大姐送了他一个夹着猪头肉的肉夹馍，那时，他的副驾驶座位上，堆着一大堆返乡者们送的食物和水。王桂政觉得心里特别舒服。当晚，他把这些人送他的东西拍了照片，发给家人，“你看河南人很热情吧”。

这样热闹的路途对于王桂政来说，是从未经历过的，这不过是他4年卡车司机生涯中的一段插曲。离开郑州之后，他的路途重归平静，下一站，是浙江杭州，他继续一个人开车，一个人吃饭。到了目的地，卸完货就找个能停车的路边，打开空调，睡觉。

王桂政2019年进入长途货运这一行，入行不足一年就遭遇新冠疫情的暴发。疫情以来，核酸检测结果、健康码、行程卡，都有可能让他在高速路口止步不前。

“有些地方你光看它运费价格高，你不敢去，你也（可能）去不了，去了之后（可能）回不来。”王桂政说，当初有时到了地方，却发现高速口不让下，不少地方会给外地来的货车贴封条，若经过高风险区域，即便核酸、抗原结果都是阴性，也必须让货主带着公章签保证书，或者把行驶证、驾驶证押下才能走。

身在上海的卡车司机高保东也向记者表示，当初有的地方下高速会被赋红码，并要求前往指定隔离酒店隔离，做完核酸才重赋绿码；有的地方不允许司机下车，不允许开窗户，卸完即走。有时，为了避免行程中出现高风险地区，他连高速服务区都不敢停留，吃喝拉撒全在车里。到2022年11月下旬，他已经不愿意送外省的货，只接送上海本地的货单。

在两个月前的那次采访中，王桂政还曾向记者无奈地表示，“我真不知道什么时候是个头儿。”但令这些卡车司机没想到的是，转机在一个多月之后就出现了。

随着疫情形势的变化，国家不断优化疫情防控措施，“新十条”发布后，2022年12月9日，国务院物流保通保畅工作领导小组办公室要求，全面取消货运车辆闭环管理要求，各地不得随意层层加码，限制货运车辆跨区域通行。

同时，该办公室印发的《关于落实国务院联防联控机制十条优化措施 科学精准做好交通物流保通保畅工作的通知》表示，全面取消各地设立的公路、航道、船闸防疫检查点，不再查验货车司乘人员、船舶船员的核酸检测阴性证明和健康码，全面取消跨区域流动货车司乘人员“落地检”。

“新十条”发布后的第5天，交通运输部的数据显示，12月12日，全国高速公路货车通行758.59万辆，环比增长13.76%。

2022年12月15日，高保东告诉记者，他离开上海，到了广东，又开始往全国各地送货了，“现在下高速也没人管，没人问。”高保东说，“挺好的，知足了。”

前不久，王桂政看新闻上说，江浙沪的政府、企业，已经开始组团出国抢订单了。“特别舒畅。一切都向好的方向发展，特别开心，我都替他们开心。”王桂政说。

年关将近，王桂政今年打算提前两天回家。“天天在外，亏欠最多的是孩子。”他说，“一打电话，孩子就问爸爸啥时候回来？”每个月王桂政只回家待两天，顶多三天，就又上路了，能陪家人的时间并不多，闺女总想去水世界玩，他总未能满足。“每天为了这仨瓜俩枣，连小孩子这么小的一个要求都达不到，也是亏欠。”

疫情之前，一般到腊月二十五、二十六，他就回家了，但近两年他总要干到腊月二十九才回。“我每个月房贷1000多，孩子上学1000多，家里水电煤气七八百，一家三口的生活花销一两千。”王桂政说，尽管压力并不是太大，但“永远想比别人努力那么一点点儿”。

谈及过年的愿望，王桂政说，“其实我最想放烟花了。”前不久，他跑车路过花炮之乡湖南浏阳，本想带一些，但他的车不允许拉烟花爆竹。

“小时候没那个条件，今年有这么个由头，疫情放开了。”王桂政说，“我们开车走到哪儿都畅通无阻了。（过年）好好开心开心。”他还盘算着，明年娱乐场所肯定都开了，他一定抽时间带女儿去水世界玩，“我们就是平头老百姓，就想对自己的生活负责，对自己的家人负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