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保平“灼心”系列三部曲之《涉过愤怒的海》终于上映了，我提前看了首映场，对于导演“破坏”原著文本的能力是真的服了，小说我看过，文本其实还是相对传统的“血亲复仇”故事，最大的戏剧冲突集中在普通人与权贵之间。以导演的段位，集齐黄渤、周迅、祖峰、闫妮等人的卡司，顺着“为闺女手刃小兔崽子”的故事线拍，大概率也是好看的商业类型片。但是，没想导演祭出了草蛇灰线大法，真正的故事内核是一把闪着寒光的手术刀直刺东亚亲子关系的“顽疾”，完成了2013年代表作《狗十三》的全面升级：更疯狂、更极致。演员黄渤对他塑造的角色，言简意赅概括：只是爱当爹。说到底，“怒海”故事内核是一部反思“爹本位”的作者电影。

在《狗十三》中，“狗”隐喻女孩，父亲是“老狗”，狗模狗样的成人世界还要输出以爱为名的真心话：爸打你，是因为爱你。数年后在“怒海”中，其实也有一种动物贯穿始终，并且从第一场戏开始就不仅仅是它本身，而是自带丰富、强烈的作者思考与社会隐喻，它就是“鱼”。黄渤饰演的老金是捕鱼船的船长，终日冒着危险挺进公海捕鱼，目的就是一个，供离异独养的闺女娜娜在日本留学。鱼，就是钱，是他所能给的“最好”的爱，一如新鲜肥厚的鱼肉。电影有一场戏，就是娜娜在五月五日男孩节里听导游讲述当地的风俗。有一个细节藏得特别深，我也是观影后查了下资料才恍然大悟。鲤鱼旗是用布或者绸子做成的空心鲤鱼，一般分为三种颜色：红、黑和青蓝，其中黑色代表父亲。

在悲剧开始前，有一个这样的特写镜头：一条黑色的鲤鱼旗落在水里，被浸润满满往下沉。指向就非常清楚了，真正导致娜娜放弃生念的恰恰是长期粗暴管教、约束又冷落的父亲“老金”。电影不断用娜娜日记的闪回来打破老金复仇的主线，表面上看是配合观众去增加情绪，感怀花样少女的不幸，对恶童反社会人格愤怒。但如果以终为始，我们才会发现很多台词、细节都是剑指“当爹”的，而在揭晓答案之前，观众的错觉可能都会觉得老金是忍辱负重的“好父亲”。电影中关于“爹权”最写意的一场戏就是跟“鱼”有关，嫌疑人“恶童”在母亲帮助下打算去机场“逃”到德国，警察追，老金当然也在追。此时，海滨城市遭遇暴风雨，龙卷风将海里的鱼卷到天空，鱼群又随着大雨降落，砸向高速公路，砸碎汽车玻璃，砸到人脸上，所有人物都疯了，这泼天的鱼就是爹权的蔓延、压制。

可以说，曹保平完全构建了商业类型片最诡谲的“深水区”：如何展示、反思父权。

他完全不需要灌鸡汤，甚至不需要像《狗十三》里设置一些有冲突的台词。这次，他几乎是靠情节反转、人物动作来完成的。一个疯狂复仇的父亲本身就是爱的黑洞，凝视着遥远的孩子，想想就不寒而栗，但又有真实基础。用一辈子来治愈童年，或多或少是东亚成年人周而复始的灰色轨迹。导演居然有办法把这些难以启齿、文化精神层面的关系拍出来，演员居然也能演出来，当然冒险大胆。《涉过愤怒的海》能够上映，2023年的华语片才有了年内收官的尊严、体面。